生存的理由

生存的理由

——一个残疾人给我们的启示

有一种病，很少见但很可怕：发病后，全身的骨肉会一点点地、慢慢地但绝对不逆转地变得越来越僵硬，渐渐地变成骨头。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死亡。但这个病的可怕之处是：患者并不会很快地死去，而是眼见着自己脸上的肌肉凝固了，手指不能动了，脚不会走路了，全身的任何一部分都指挥不动了，甚至话也说不成了……总而言之，是亲眼目睹了自己由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变成一具活的木乃伊的全过程。大脑并不与肌肉同步衰亡，这是最令人恐怖之处。

几年前我看过一本书（名字忘记了），作者就是这样的一个患者。他是一个美国人，大学的教授。他以一种令人惊绝的毅力与疾病抗争的，最后是在一种同样令人惊绝的乐观的心态中死去的。人可战不胜疾病，但可以战胜对疾病的恐惧。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是在授课的过程中度过的——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讲述的，一个长长的关于人生、社会的课题，学生也只有一个人，每周一次。有一次他的学生问他：假如课还没讲完老师去世怎么办？老师的回答真妙，他说：如果是那样，到时候你来讲，我听！

这位老师面对死生之达观，比之庄子也不遑多让！

对于医学，我完全是门外汉，当时我认为像这样的病太特殊了，大概全世界可能也没有几例。后来看了一些科普读物才知道这种病其实并不少。当多少身体健全的人们为了一些身外琐事而忧郁彷徨，甚至寻死觅活的时候，我们这个世界有许多角落里却还有这么一群“支离其形”的人，在顽强地活着。

近日在电视上又看到这么一位。这是一个纪录片，片子的制作人和叙事者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叫健植（音）的韩国人——本身。当他还是一名英俊的中学生的时候，就被诊断出患上了这样一种病。医生当时断言：没有治愈的可能，最多只能延缓。高超的医学科技手段使得医生的诊断显得自信而又特别残酷！这是最终的判决，没有上诉的途径。接下来发生的，我们可以想象，却很难完全想象得出。健植是幸运的，因为他的父母都健在，尤其是他母亲，一直给着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但我不得不说他又是特别不幸的：试想，如果他生于一个亲人残缺的家庭，疏于有人照顾，他可能早就离开了这个他或许本就不该来到的世界。但他的母亲照顾他太好了，给他洗澡，给他端尿，晴朗的天气还要像抗着一段木头那样把他放在院子里晒晒，如果他心情不好还要做他的出气筒……这就是母子二人的生活。在一般人看来，健植本人就不必说了，我们看不到他生活中的乐趣在哪里；而母亲呢？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怎么丑陋也不至于嫌弃，这是自不必说的；但当她眼见着自己的孩子身上的肉一天天地变硬，骨化，动作一天比一天地僵硬，最终变得连木偶都不如——这做母亲的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这病与老年痴呆及类似的疾病完全不同，或者说正好相反的是，在躯体日甚一日走向“死亡”的过程中，患者的大脑却并无任何生理上的变化。换言之，患者的亲人要看着他在意识始终清醒的情形之下离开。

而对于健植这个家庭来说，还有一个特殊的困难：母亲已经照料了他四十年，头发白了，腰驼了，体力日益不支自在情理之中；而四十岁的健植除了变得越来越没有人形以外，却还是能吃能喝，未见有“遗世而去”的任何迹象。这样一种状态令作为局外人的我们也深为担心：一旦母亲走了，他将怎样？这对于母亲而言当然也是最不能忍受却也不得不独自面对的焦虑。她曾对儿子说过一样的话：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吧！儿子总是平静地说：好。但说归说，那可毕竟是一条命啊，虽然卑微但若真要放弃也感觉千斤重。所以，母子俩还是这样生存着，一直到今天。

健植爱好文学，这些年里，他出了几本诗集。我没读过他的诗，不知道写得好不好。但片子中读过几首，我记得了一句：“僵硬的手指，敲不出希望二字”——说实话，通过这句子，可以感觉到他的才华。

他也渴望过爱情。有一个女孩向他示好（是真的示好还是一种特殊的同情还难说，但从此后的发展看前种可能性居大）——他们先是发电子邮件，后是通电话了，情人节里他甚至还收到了这位漂亮大方的姑娘寄来的巧克力（日本韩国有情人节里女给男送礼的习俗）！但他可舍不得吃一块，每天晚上只是闻一闻，或者向母亲炫耀一下这是他心爱的和爱他的姑娘寄给他的巧克力！母亲是他唯一可以去炫耀的对象了。母亲或违心地夸耀他几句，或微微地揶揄他几句，但不管如何，一盒巧克力，给他们的生活注入了平生所未有过的激动、兴奋和期望……

这当然是一个我们都猜得到却不忍说出结果的镜花水月的爱情故事——渐渐地电话没了，电子邮件也没了，那个姑娘从人间蒸发了。但母子两人的生活却不能因此而停顿。端尿壶，洗头洗澡，挠痒痒，听儿子发牢骚……这是母亲每天的功课；竭尽全力地调动仅剩的几块听使唤的肌肉，敲击键盘写几行诗，多享受一下春天的阳光……这是儿子的使命。

母亲六十岁生日到了，儿子用尽了他全部的智慧，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财力（他出版诗集的稿费），调动了他全部所能调动的力量，要秘密地举办一个他家族吏上从未有过的生日聚会，要给母亲一个惊喜。他做到了：生日那天，母亲从外婆家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满满一屋子的亲朋好友、蜡烛、音乐和生日礼物——当然还有一个躺在沙发上的儿子。儿子太累了，已经坐不起来了。当母亲看到此情此景的时候，止不住地哭了！我们知道韩国人在感情上的隐忍，比我们中国人可能还犹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不是有着压抑了太多太久的爱和恨，怎么至于哭得如此畅酣呢。诚如傅雷所说，母亲的泪本是世间最圣洁的！何况这哭泣是来自于一个为了亲情而肯牺牲自己一生的伟大母亲。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无不饮泣！儿子被感染了，也哭！我们有理由相信，儿子的哭，更是一曲无言的歌，或甚是无韵的诗。只是其中的滋味，谁人能解？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生活一般不会与故事一般戛然而止的。我们不知道健植那僵硬的手指还能在键盘上敲打出什么诗句，我们知道的是，吃喝拉撒还要继续的，过了六十岁生日的老母亲还不能休息，她颤弱的手指还要继续伺候不中用的儿子。

片子的最后是健植的几句自白。他说：他是靠爱而活着的。

爱是他活着的因与果——这话放在他那里不难题解。但这话又给了我们很大的启示：难道活着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很多年前，当我读莎士比亚的《汉姆.雷特》中王子衣食无忧的王子汉姆.雷特忧郁地诉说“是生，是死，这是个问题！”的时候，觉得很矫情。现在会觉得可能并不矫情。世上任何事情总会有它的理由的，生存也不例外，只是我们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而已。但众所周知，不考虑的事情并不证明它的不存在。当人处于一种极端的情态之下的时候，这个问题可能就会清清楚楚地突现出来：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被这个问题纠缠了好久，但终于想明白了：鱼在水中自由地游动，水是鱼生存的理由，但除非到泽水干涸的时候，鱼根本就感觉不到水的存在。我们常人不是忧郁的汉姆.雷特，也不是残疾的健植，所以不会也没有必要去追问“活着的理由”在哪里，因为理由太多了。如果有人真得荒唐到了感觉不到生的理由和意义的时候，可能唯一的治愈方法就是像孙悟空说对待猪八戒那样：打他孤拐三百下，一切都好了。

（张会新  2008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