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与军人

    美国军人出身的律师不少，但他们也得先拿法律文凭，再通过律师资格考试。那么先做律师、法官再培训如何？培训拿学位与全职学习拿学位完全不一样，打一个略有牵强的比方：父母定下的婚事与自由恋爱角逐情场完全是两回事——两者都有过程，但前者是走过场，后者却是要全身心去打拼的。

    国内有篇影响很大的文章，强烈批判转业军人直接当法官现象，理由是他们没有受过法律训练，难以胜任法官的工作。批评的要害是没有受过法律训练，而不是说从军之后就不适合当法官。其实，在真正的法治国家，律师与军人有许多相似之处，而且美国法学院还比较欢迎退伍军人报考。美国法学院的申请表格中专门有一栏，要求考生说明自己是否服过兵役。同等条件下，报考法学院的军人或退伍军人优先。

    法学院的一年级教学很像军队的新兵营的训练，都是让新来的人感觉不好。西点军校还有校规，新生必须服从高年级同学，而且校方鼓励高年级同学刁难、敲打新生。目的是培养军人的服从意识，同时也打造未来军官的钢铁意志。法学院也折磨新生，教授亲自折磨学生。新生的回答教授总也不满意。你要说“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那么教授就非要问“太阳为什么是从东边出来的？”“有什么证明吗？”

    军人的心理素质应当是很好的，开口“长官”，闭口“长官”，没有半点羞涩，当上大官也一样。民间有一个美谈，说的是一位名将每逢紧要关头，尤其是挨整之后，就情不自禁地要给伟大领袖下跪。伟大领袖忙让将军起来。这位军事首长也就安然渡过难关，继续执掌生杀大权。如果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如何能够轻易下跪。今天的时代，谋事、谋生不易，蒙冤、梦羞的事情太多。非有坚强的意志，无法在当社会立足。小律师在律师事务所内对老律师必须毕恭毕敬，对客户必须点头哈腰。必须能忍，老脸皮厚也是一种重要的生存技能。学会服从无比重要，学会被人领导，有朝一日才可能领导别人。当然，这里的服从是表面上的服从，心里尽可以给对方下毒咒。

    果断也是优秀军人的优秀品质。如果在枪林弹雨中被敌人的炮火所压制，就必须迅速做出判断，果断采取行动。行动有可能死，但还有可能生，而不行动则肯定也是死。撤退也是一种选择，但没有命令撤退是逃跑，难免给送上军事法庭，所以也比较危险。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决定起来都比较困难。这里还有一和承担责任的问题，敢于负责，才比较果断。

    军人还有一个长处，就是懂得团队精神。军队是等级森严的地方，但同时又是歧视最少的地方——至少在美国是这样。军队是美国最先消除种族隔离的地方。当兵就得生死与共，战场上子弹不管你是黑人还是白人，也不管你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同样送你回老家。当官的也不能太黑，否则战场上士兵从后面打黑枪。总之，军队讲究团队精神。而团队精神也是律师所需要的。美国律师中单干的很多，一个人开业，叫什么“solo practice”。但即便是一人开律师事务所，也需要与人打交道，需要与人合作。律师是求人的职业。求人如何能够不低头，求人如何能够爱面子。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如何能够展翅高飞？

    在美国，律师是很势利的行业。进入这个行业要看出身，看你是哪所法学院毕业的？是不是名校？平时穿着打扮也比较讲究，打领带，穿皮鞋，人摸狗样，装神弄鬼。从这个意义上说，律师也有歧视。但最终律师是不歧视的。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有客户，你就是老子，你就是爷，反之就是孙子，装也要装孙子。再就是法学院是一个讲成绩的地方，可能是美国所有学科中最讲成绩的地方，入校时讲成绩，出来找工作时也讲成绩，对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人，完全是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律师事务所招人就只问成绩，不问其他。

    军人，尤其是经过战火考验的军人，一般比较客观，比较实事求是，因为打仗是要死人的，来不得半点虚假。比如调查研究（简称“调研”），中国这个地方喜欢调研，还经常到国外调研。但我们的调研通常是先入为主，结论在先，很少有客观的。倒并不总是因为长官意志在作怪，而经常是因为我们自己有私心，硬说事情会朝某一个固定方向发展。但军人不同。大战之前，军人也做调研，有沙盘作业，还有红、蓝两军演习并不事先约定谁胜谁负。也就是说，军人的这种演习、军人的这种调研，是比较客观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客观的。制定法律、法规非常重要，其重要性不亚于一场战役，草率行事也是要死人的。我们的立法调研，如果有点红、蓝两军演习的意思，如果有点摆沙盘的意思，我们的国家就大有希望了。

    美国军人出身的律师不少，其中还有不少人当上了法官，二战后最高法院的一些大法官都是军人出身。现在美国法官中军人出身的少了。原因之一是二战中从军者数以百万计，其中不乏精英，退伍后不仅出法官、律师，总统都出过好几位，肯尼迪、尼克松、卡特和老布什，二战期间都当过兵。艾森豪威尔更是一位职业军人。里根总统虽然没有从军，但当过军事教学片的解说员。今天美国军人出身的律师相对较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家赔不起这个时间。要想在法律界出人头地，需要死熬年头，而当兵已经花费太多的时间了。二战期间不同，美国精英中的许多人都在军队中服役，大家一样，无所谓浪费时间。我在美国学法律的时候，就有几位军人出身的同学，西点军校毕业的就有两位。但他们都是老同志了，要想从头做起爬到法律界的高位，估计是没有什么希望。

    美国军人出身的律师不少，但他们也得先拿法律文凭，再通过律师资格考试。那么先做律师、法官再培训如何？恐怕不太一样。我以为，培训拿学位与全职学习拿学位完全不一样；入门起点不一样，心态也完全不一样。打一个略有牵强的比方：父母定下的婚事与自由恋爱角逐情场完全是两回事——两者都有过程，但前者是走过场，后者却是要全身心去打拼的。

摘自《法学家茶座》第11辑，2006年7月，山东人民出版社。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兼职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