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庄 村 寻 迹

龙 庄 村 寻 迹

刘 翔 光

借下乡办事之机，我绕道回一趟二十多年前插过队的龙庄村。

村景既熟悉又陌生：过去觉得相当绵长的那条村前山坡小道，现在匆匆几步就跨过；村前的小溪也似乎比过去窄小；穿村而过的简易公路边平添了几幢红砖新房，而村中原有的瓦房则比记忆中的更低矮、破旧。

几个往昔的农友认出了我，年青的村支书闻声赶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不放，他们诚朴无邪的笑脸，令人感受到山民的好客和单纯。

中午，我被支书硬拉到家里吃饭，席间他们大叹苦经：村里年青人大都外出或经商或办厂或打工，挣了钱的都把家安在城里，农村经济发展上不去，通车十余年，路面还没法铺设……他们对我左一个“领导”、右一个“上级”，把我这个小人物恭维得心中一阵阵冲动，终于很“豪爽”地把囊中两个月工资捐给村里铺路，还夸口说是我当场“拍板”让单位赞助的钱。想当年，生产队长我们都敬若神明，而村支书，几乎可以决定我们命运呢。冲着这一声“领导”，掏两个月工资，值！

巧的是，支书原来是驼背大娘的孙子。饭后，我坚决要求他带我到大娘的墓地看望她老人家。

驼背大娘是我们“知青之家”的邻居。当年不管她家杀鸡宰鹅，还是出了新米、打了新面、包了粽子、下了汤圆，都少不了我们的一份。一次我染上伤寒，最后是她冒雨上山采药，煎好后一瘸一拐地端到我床前，而她自己却一身泥巴和雨水，还摔伤了腿。回城二十多年，因为忙和懒，我没有探望过她，倒是她进城送过两次农产。而今她老人家已故去十多年。在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后，至今没有彻底弄明白大娘对我们的格外关爱出自何源，是出于朴素的阶级感情？是想到日后有求于我们？抑或是出于同情离家在外的孩子的母性的本能？也许这位终其一生足不出县界的农妇的行为，是我们这些大脑发达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我采了一束野花供在大娘的墓前，伫立良久……

在回村的路上，我凭吊了当年拦河大坝的遗址，眼前仿佛又浮现红旗飞舞、人声鼎沸的工地场景。

小溪在流经龙庄时，形成一个U形河套，早年就有人设想把河道改直，在原河床上填土造田。在一次大抓农田基本建设的运动中，这个设想被付诸实施了。在上级领导的亲自挂帅和紧急动员下，龙庄大队八个自然村出动了三百多个全半劳力，在河滩上摆开了战场：农民们肩扛人挑，用河石垒起了拦河大坝。没有专家的可行性论证、没有经过力学计算、也没有对集雨面积和降雨量的分析，在上下一片叫好声中，我们知青和农民们为此人均无偿投入100多个工日。在第一个雨季的第一场大雨中，汹涌而来的洪水就毫不留情地把凝聚着多少血汗的大坝席卷而去。人们站在雨中眼巴巴望着坝石在巨流的冲击下“哗哗”地相互撞击着顺流滚下的情景，至今犹在眼前。如今，河滩上留下一列隆起的石堆，成为那个年代留下的历史印记。

河滩边坡上一个三米见方的石墩，是改河工程特设的“消极怠工示众台”。那时工程方案一公布，就有不少人预言垒这样的拦河坝是“脱裤子放屁”，经不起半场大雨的冲击。工程指挥部认为这是阶级敌人的破坏和诬蔑，于是“集体研究”决定在工地附近突出位置建起三米高的“消极怠工示众台”，用高音喇叭反复宣布：凡是在工地上讲怪话、磨洋工、不服从指挥的，一律揪上台示众。那年月，本份农民一提“示众台”都心惊肉跳，而那几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却始终没有被揪上台过。我至今没有闹清那十多人先后被“示众”的真正原因。而能看到的是：随着工程的上马，龙庄村出了十来个管材料、发工票、上工可以穿鞋袜、可以对农民们吆五喝六、甚至动手抓人绑人的“积极分子”。今天，这个示众台足以启示人们：征服自然比征服自己的同类重要得多，也困难得多。而致力于构建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的共生关系，才是寻求解放自己的有效途径。

辞别乡亲们上路，我对这个历经六年青春，留下许多美好记忆和绝望体验的山村，涌起复杂的感情。有些见多识广者一提起那些僻避山村，就认为是一律的落后、愚昧、简单。其实，大社会中所具有的一切复杂人际关系，小小山村也具有。这里有正直淳朴的庄稼人、心地善良的农家女、热情实干的村干部、极善营生的劳作者，也有趋势附炎的势利小人，还有懒汉、恶棍和刁妇。有追名逐利的阴谋，也有弱肉强食的丑行。山里人缺少的不是智慧和精明，而是先进的生产方式、良好的生存环境。

龙庄，何时成为群龙腾跃之庄？

（作于1998年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