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游小岗村

杨红良

办案出差的路上，在一个名叫嘉山的服务区停留时，无意间发现凤阳县已经不远了。这个发现激起了我多年来一直想去小岗村看看的愿望，再说时间上还来得及，于是赶紧把导航仪上的目的地改为小岗村。因为前后只逗留了两个小时，所以只能算是小游而已。虽然只是“到此一游”，但收获还是有的，只是有一点说不太明白。

驶离省道后去往小岗村的公路，其实比省道还要气派，笔直又平整。六公里一下子走完了，来到了小岗村的村委会广场前面，我在广场上停了车。想到刚才在省道上还看到这个小村子是四星级风景区，但又看到广场上就我一部外来车，我想这里是不是全国最冷清的一个四星级风景区啊。有几个小伙子在“凤阳县小岗村”的牌坊下轮流拍照，载他们来的大巴司机在拼命按喇叭催他们上车，于是他们匆忙拍了照片走人。村委驻地是簇新的建筑，村书记和主任都有一间偌大的办公室，估计不下四五十平米。各个职能部门也都有独立的办公室，整齐有序令人耳目一新。我想全国范围内有这等硬件配置的村“两委”办公场所的，也不会太多。华西村我是没有去过，不知道会不会比这里更气派。只可惜恰逢星期六，整个村委会没有一个办公室开门，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办公，连个值班的都没有发现，只是大门口的五块牌子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和别处的风景名胜区一样，村里把几个有看点的地方都标了出来，还注明了路程，精确到了米。我决定步行去看大包干纪念馆，尽管有一千米的水泥路要走，我想沿途一路走走看看。

没走多远，左手边就是“金昌食府”，装潢比较考究，显得亮堂，格外引人注意，比旁边的几家明显要高一个档次。顾名思义，我想这个食府应该和当年冒着政治甚至生命危险在决定包干到户的纸头上签字的那个严金昌有关系，但是不是他本人在里面当老板就不一定了。还记得前几年上海的一些“姚餐厅”其实和姚明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已过了中饭时间，所以食府里没有多少客人，只看到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打着饱嗝擦着嘴从里面出来准备上车。不远处一家饭店装潢虽然很普通，但门外放在地上的招牌上，不是很醒目地用不大的字竖排写着：胡锦涛总书记与群众座谈处。大门里面院子里的正面墙上挂着的大幅图片，正是总书记在这个院子里和乡亲们座谈的场景。全国大概很少有做这么高规格广告的饭店了吧，再说这家还只是农家乐级别的呢。

再往前走没多远的右手边，看到的是派出所和消防队。一个村里有这样的设置，比较少见。挨着派出所的是“小岗村小学”。因为是星期六，自然看不到一个师生，大铁门倒是敞开着的。作为一个村级的小学，这应该算是很大的，在江南富庶地方，好像也不大多见，只是乡镇上的中心小学，应该还会比它大些。继续往前走是一些农户的住宅，好几家门口都支着一个大阳伞，下面的桌面上放着几串熟了的葡萄，门里面都坐着或斜躺着一个小孩或妇女盯着，看来是卖的。路上走的就我一个人，显得很是安静。和下高速后一路上的发现一样，这里几乎也看不到青壮年男子。因为几乎看不到青壮年，我在车上还想着，这里比我来之前预计的要有安全感，年老体弱者和孩子们是只有可爱和可怜的份了。

来到了“当年农家”，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景点。从栅栏外就基本上可以看到全部：一间泥坯草顶旧房子，后面是一间陈旧的瓦房，只是两间圆形的房子显得新一点，虽然上面也盖着茅草。仔细一看那两间圆形房屋原来是厕所，看来是这里辟为景点后为城里人新准备的卫生设施。这个主意倒是出对了，城里人最怕没地方下蹲了。票子是二十块一张，不算便宜。卖票的小姑娘被我喊醒了，揉着眼睛找我钱，但没有给票，我也不计较，这种事情在其他地方也多见，不稀奇。小姑娘清秀可人，告诉我那茅草屋是1973年造的，后面的瓦房是1985年造的，都是原物，没有动过。

茅草屋的门口两侧写的毛主席语录还依稀可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等。在其他农村地方也看到过老人家的这些话，只是这里刷在泥坯墙上，令人印象深刻。茅草屋确实很旧了，要是单独看到我在这里拍的照片，你可能会以为我到了非洲哪个部落了。茅草房里很是昏暗，但墙上的马恩列斯毛五个人的画像一字排开挂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原物。只是在如此逼仄的一间破茅草屋里挂着这五个世界级伟人，总感觉有些不是滋味。要是现在大城市里气派非凡的高档住宅里，都挂上这五个头像，我想大概会更符合这五个老人家当年的想法吧，至少马恩好像这么说过。列宁当时的美好生活前景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个程度，我国江南地区的农村现在基本上都达到了，但在小岗村我看还没有，因为虽然手机也已经在这里普及，但有的人家还只有楼下，没有楼上。图片下方墙上的报纸上的时政新闻是毛主席会见卡翁达总统等外宾。报纸没有想像的泛黄，是不是仿制品，不得而知。茅草屋里面一小间要穿过一个弯腰才能通过的小门才能进入。小间里面布置着当年那些大胆分子在那张纸上签字画押时的场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但这应该是模仿的场景，当年不是真的发生在这一间茅草屋里吧。出了茅草屋，我绕到后面的瓦屋看了一下，确实是八十年代的样子。这个“当年农家”景点其实五分钟就可以走一圈。我在茅草屋外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假装思考一番。旁边立着一块指示牌。原来2008年胡总书记也来过这里，还告诉各级领导，这里把过去的样子保留下来，告诉别人改革开放前后的对比，很好。

茅草屋对面开着一家“当年农家超市”，其实就是一家小店而已，反正沾了对面景点的光了，不知道要不要给对面交使用费。有点口渴，于是我进去买了一瓶冻成冰棍的可口可乐，店主人找了我八块，好像还没买到过这么便宜的瓶装可口可乐啊，看着喝着又不像假的。

趁着喝水，我捡了一条小板凳坐下来。店主人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农家妇女，脸色黝黑，但似乎很健谈，但也许因为今天没来过几个客人，说个话也觉得自在些吧。她告诉我说，今天来的人少，是因为天气太热，明天可能会多一点，因为明天要凉快一点，哪里来的人都有，外国的都有，美国人也有，小岗村有名啊。我说是啊，我很小就知道你们这个村了，今天总算有机会来这里看看了。听我这么说，她却显得有点冷淡地说，唉，也没什么好的，还不就是这样？我说，这里好多人家都盖了楼房了啊，很整齐啊。说到这里，她似乎一下子来劲了，说，是啊，都是沈书记在的时候盖的。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她说沈书记你不知道啊，就是死掉了的那个沈书记。哦，我一下子明白了，就是前几年电视里奉为楷模的好书记沈浩同志。女店主的话茬子这会儿算是一下子打开了。她说，沈书记在村里前前后后六七年，可好了，他一来到俺们村里就挨家挨户了解情况，很好说话，谁家有困难他都会想办法解决，他来之前俺们村可不行，这门前的这条水泥路还没有，还是一条泥巴路，也没这么宽这么直。她说，沈书记有办法，给俺们这里造房子的人家都补贴两万块钱，俺们家的二楼就是他在的时候造起来的，一楼还是八几年时候造的旧房子。她说，沈书记不容易啊，人家是省财政厅的干部，家乡是萧县的，到我们这里为俺们做了这么多事情，最后还死在了俺们村，葬也葬在俺们村。她说，沈书记死的时候在四十七岁啊，她给俺们村做的贡献最大了，要不是他来，俺们村还不知道什么样呢。她说，沈书记没来之前，江泽民来过俺们村，那时候俺们村还很穷，很落后，不像样子，江泽民来的那天，俺们都站在路面，俺看到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来的。我说，胡总书记也来过啊。她说，是啊，胡锦涛来的时候俺们村可就好多了，沈书记来了啊。我想知道现在的书记是不是本村人当的。她说，不是的，也是上面派来的干部，但现在的书记不好，整天在办公室不出来，不和俺们社员接触，不大愿意了解社员的情况，和沈书记差得远了，俺一点也不熟悉他，不大说得上话，和沈书记不一样，反正俺们社员和他不熟悉。

地上竹席上躺着一个老太太，也坐起来和我说话。我恭喜她高寿了，八十七了，还耳聪目明，还能抽烟。老太太说，活那么多干啥呢？我说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你过去过过苦日子的吧？老太太也精神振作起来侃侃而谈开了，刚才的女店主，她的女儿，倒是坐在一边只是偶尔笑笑，或者帮我翻译几句我听不懂的话。老太太说，唉，那时候苦啊，俺们村饿死了不知道多少呢，有的饿得实在不行，在路边走着走着倒下就死了。老太太说，那几年啊，什么树皮啊，草根啊，都吃啊，一个个瘦得不成样子，还有人吃人的。我惊讶，还真有这事？老太太说，是有的啊，有的人家孩子死掉了，大人饿得实在急了，就把孩子放在锅子里“糊”了吃了，是真的人吃人啊。我问这种事多吗。老太太说，多是不多的，是少数，少数，唉，实在没办法啊，那个时候俺三十出头，带着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上面还有老人，出不去啊，人家走得出去的很多都走出去讨饭了，实在没办法。老太太说，粮食最要紧了，地里出不来粮食有什么用呢，粮食最要紧了。老太太已经有点上情绪了，抽出一根烟要递给我，我摆摆手，她自己点了火。从她吸烟的样子里，明显看得出来她的忧伤和悲愤。老太太的这种心情，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竟然还这么激烈。老太太问我哪里人，我说现在在上海打工，老家浙江北部农村的。老太太说，你们老家是不是比我们这里还好啊？她加重了“还”字，语气里明显感觉到她不是随便说说，她是真的不知道浙江北部的农村比他们这里要好一点还是差一点。我说要好一点。她说你们那里好啊，不发水吧。我说是的。老太太“喔”了一声，似乎收获很多的样子。

为了谢谢她们陪我这个过路人说这么多话，我又在她们店里买了两袋绿豆和两袋黑大豆，都贴着小岗村特产的，总共三十六块钱，只是两包花生我拿起又放下了，因为里面已经生蛀虫了，丝丝都看到了。看来到这里来的客人是不多，至少在这个店里买土特产的人不多。

烈日下又走了几百米，是最后一站，大包干纪念馆。纪念馆的规模，放在这个村里，明显是大的，偌大的停车场上散落着三五部车。但最显眼的应该是入口处墙上挂着的一块块铜牌，规格等级多，名堂更多。我仔细数了一下，好家伙，足足挂了69块。按挂牌的单位来看，大专院校最多，有大学外语学院社会实践基地，有大学生思想政治理论课实践基地，有师范学院实践教育基地，有大学科技学院创业基地，有大学体育学院社会实践基地，有大学青年马克思主义者实践基地，等等。其次是党政机构挂的，有领导干部党史教育基地，有党员教育基地，有双拥教育基地，等等；还有部队艰苦奋斗教育基地，有部队院校汽车管理学院教学实践基地，还有保险公司教育基地，等等。看来，在社会的眼里小岗村的历史意义和教化功能确实不小啊。但有几块牌子总感觉挂错了地方。比如，外语学院的学生到这里来实习什么呢？还有汽车专业的军校学生到这里学什么专业知识呢？但又一想，和那些出国考察计划生育的人比，他们肯定可以学到多一点。

纪念馆不卖门票，只收十五块一辆的停车费。馆里陈列很是规整，完整讲述了小岗从贫瘠走向富裕的历程，最突出的是“一夜解决温饱问题”的伟大壮举，文字是平实、质朴的，最后以凤阳县现在的辉煌成果结尾，这部分比例大概占到三分之一以上。

往回又是一千米，回到了村委会前的广场，依然只有我的车子孤零零停在那里。正当我准备发动车子的时候，从村委会里走出三个人，一对年轻人拥着一个老人，要拉他在村委会的牌子前合影，还口口声声称他老爷子。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这肯定又是当年签字画押的其中一个人。于是我走过去，拿起相机要那个小伙子给我和老爷子合影。老爷子一脸堆笑，乐呵呵地站在了我旁边。随后我走到小伙子旁边，轻声问他，不好意思请问这个老爷子叫“严”什么？因为我知道那群人多数姓严。小伙子惊奇地说，啊！？这个老爷子你不认识？我只好支支吾吾，说电视里看到过多次，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小伙子说，这老爷子就是关友江啊。这时候我方才明白，哦，刚才纪念馆里照片上看到过，他老人家可是现任村主任啊，刚才还跟在我后面一路走过来呢，原来他是来村部看看情况的。老关上下穿着干净，脚上倒只一双布鞋。我想他是要穿戴整齐一点，要随时准备接待说着不同方言的客人的。

发动汽车的一刹那，我莫名地有了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哦，现在小岗村里最好的房子，是那个纪念馆，而挂在墙上的那些铜牌，又特别扎眼。

的确，小岗村已经成为一种符号，但似乎又正在准备淡出我们的视野。

2012年8月4日于蚌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