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打、双规与波士顿纪念碑上的铭文

    1983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中国在结束了文革之后的七年，又搞了一次严打运动。因为该运动主要是针对刑事犯罪的，所以老百姓普遍不持太大的异议，但是在严打中出现的严重侵犯人权、枉判、轻罪重判的事，应当值得我们反思。
    我高中的语文老师林××不幸成了严打的冤死者：他因为与女学生发生性关系，其妻想促其悔改，向教育局举报，适逢严打开始，只一个多月就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判决书称：林强奸女学生三人、猥亵六人）。一审判决时，他毫无思想准备，以致当场晕死，1983年9月底执行死刑时，他已经想开了，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在刑车上居然逢熟人便点头告别。林成了南平一中教师中被枪决的第一人。 据了解内情的一中老师告知：林与妻感情不和，分居，后与学生发生性关系，而且这些学生都已经毕业离校，双方基本上是自愿的。83年一中举办校运动会，找不到林，校领导判断林可能在与他关系密切的夏道镇某女生家中，遂派人开车到该女生家，发现林真的坐在该女生家的灶前，帮助烧火（哪有强奸犯与被强奸的对象如此和谐？），被带回学校后不久，就撞上严打，丢了一条命。
    1983年夏天，我在王台供销社工作，亲见过一个案子：建瓯人游某（我不记得他的名字），自称会看病，到后洋源村做游医，住在一农民家中，与该农民之妻李某通奸。带李某到王台赶圩，在他租来的住所与李某发生性行为，被房东发现，房东要他出一百块钱的“悔气费”，他不肯出，就跑，房东大喊“抓小偷”，他居然跳下河，想游到对岸逃走，结果被公社保卫组抓获，铐在公社办公楼前面的电杆上暴晒。后查出游某是劳改脱逃人员，公社保卫组派人到李某所在村子调查，被调查人都说：“李某头脑不清楚，人家都叫她‘难梦’（土话，头脑不清楚的意思）”，“难梦”变成“精神病”，与“精神病人发生性关系”变成“强奸”，不出一个月，游某在王台镇召开的公审大会上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刑车开至王台山腰养路道班时，我正巧路过，见到游某口中念念有词，只是被绳子勒住了嘴，叫不出声来。山腰往高埠的乡村公路已经封锁，路边的一处小旮旯，权作刑场，只过几分钟，一声枪响，停在一旁的火葬场的车子便把尸体接走，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消失了。
    严打至今已二十五年，每每回忆起严打的往事，至少在同学中有人为林××抱不平，至于游某，大家都认为只是人渣一个，谁也不愿意提起，怕脏了自己的嘴。但是，我在想起林××的同时，总想起游某，他们都是严打的冤死者！

    当律师，免不了要回答当事人亲属的提问。有人问到：“什么叫双规？双规有没有法律依据？”
    我查遍现行的法律、法规，的确找不到“双规”的名词解释和法律依据，只好求助于“百度”，得出：“‘双规’是中国共产党在进行纪律检查方面调查的一个名词和动词，特指对犯了错误的干部在规定地点、规定时间必须交代问题的一种政策。”
    于是我明白：第一、“双规”仅仅是“家法”（共产党内部的规定），而不是国法；第二、“双规”是“政策”，而不是“法律”；第三、“双规”是一种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在规定地点、规定时间必须-----”）；第四、“双规”是一种调查的手段。
    基于上述判断，我认为“双规”是违法的,其理由：第一、“家法”不能大于“国法”；第二、《中华人民共和国立法法》第八条规定：“下列事项只能制定法律：------（五）对公民政治权利的剥夺、限制人身自由的强制措施和处罚”，可见，要限制公民人身自由必须经过人大立法，其他机构无权决定；第三、刑事犯罪的立案侦查权在司法机关（公、检），其他机关——包括纪委无权操作。
    在现实中，许多贪污腐败的案子，先经纪委的“双规”审查，取得基本“口供”后，再移送检察机关立案侦查，这里就有不少问题无法解决：第一、“双规”期间交待的问题算不算“自首”？按理应算，因为被“双规”的人，虽然被严严实实地看管着，但是从法律的角度看，他还没有被采取强制措施，此时交代犯罪事实，应当认定为自首；第二、今后被处以刑罚，“双规”期间的羁押是否能折抵刑期？按理不能，因为被“双规”的人，虽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是从法律的角度看，“双规”不算羁押，折抵刑期缺乏法律依据；第三、“双规”期间能否聘请律师提供法律帮助？从现实中看，没有一个被“双规”的人得到过律师的法律帮助，因为，“双规”本身就在刑事诉讼框架之外运作，律师的介入是框架内的事。
    “双规”的设想或许是好的，为的是有效地解决官员腐败的问题，但是任何好的设想都要在法律的框架内进行。世界各国都没有“双规”，它们的官员腐败问题难道就无法解决了吗？关键应当从改造制度方面着手。湖南郴洲市纪委书记曾锦春利用“双规”敛财，涉案金额高达3000多万元，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简直是给“双规”抹黑！
    我的上述想法，是两头不讨好：官方会认为，中纪委决定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小律师评头论足；老百姓又会说，现在腐败这么严重，你还处处为贪官着想。

    是的，“严打”肯定与我无关，“双规”怎么也轮不到我，但是，我想起刻于美国波士顿犹太人被屠杀纪念碑上的铭文：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再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2008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