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和我的维纳斯

      十七、八岁的年龄，正值青春萌动期，我迷上了普希金的诗。那些略带忧伤而充满激情的诗行里，流溢着对友谊、爱情、自由和俄罗斯大自然的挚爱与向往，它们深深地感染了我。《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凯恩》、《一朵小花》……，我至今仍喜欢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吟诵它们。普希金写于1829年的小诗《我曾经爱过你》，脍炙人口：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还没有完全从我的心灵中消亡；
        但愿它不再烦扰你，
        我一点也不愿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无言地无望地爱过你，
        我忍受着怯弱和嫉妒的磨折；
        我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祝上帝会给你另一个人，
        也象我爱你一样。

　　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们仍能感觉到诗人的那颗心的剧跳！愿有这种感情经历的人们，都能和我们的诗人一样，为曾经热恋过的姑娘而衷心祝福！

　　我刚升高三时，曾单恋过一位高二的女生。她健康、丰满、洁白美丽的脸庞透着红晕，高高的胸脯微微起伏，举止优雅，步履轻盈。每天晚上下自习时，我准能在那条小径上见到她。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多半不知道我。羞怯使我没有勇气和她说一句话，但她却常在我的梦中，并成了我的缪斯。我在心里把她呼唤为“Яблоко”（音译：雅伯拉伽，俄文中的苹果）。1964年八、九月间，有四首诗是因她而作的，但我始终只是把它们珍藏在心间。在《如今为什么》一诗中，我这样写道：

       曾赐给我快慰的小路啊，
       如今为什么竟这样凄凉？
       因为失去了你轻快的步履声，
       还有你那天仙似的倩影！
　　

       妩媚动人的明月啊，
       如今为什么顿失光彩？
       因为缺少了你洁白可爱的面容，
       还有你那美丽的笑影！
　　

       我的狂热的心啊，
       如今为什么这般冰冷？
       因为没有了你亲切的呼吸，
       还有你那令我心醉的温情！
　
       Яблоко，我的所恋，
       要到什么时候，
       小路才能重现你动人的身影，
       明月才能重见你洁白的面容，
       我的欲碎的心啊，
       才能得到你给我生命的温情？

　　　　　　　　　　　　（1964.9.17）

　　　毕业离校以后，我曾给我的友人Ｚ•Ｍ读过此诗，Ｚ•Ｍ情不自禁地问起这位Яблоко究竟是谁？我在给Ｚ•Ｍ的复信中这样写道：“不要问被我形象了的少女究竟是谁，就把她当作爱情的征象吧！”至今，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她的姓名，那纯粹是一段单恋。
　　几年前，我曾见过她一次：眼角布满了鱼尾纹，脸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洁，但不知为什么，我的感伤中还饱含着对那段青春激情的怀念！　　
　　
      Ｊ•Ｌ是我初中时代的老同学，我曾暗地里喜欢过她。她爱好文学，有很强的进取心，但因家庭成份较高，又感到前途茫然。我总觉得自负和自卑时时都在折磨着她。
　　1967年7月的一个晚上，我到她任教的小学去看望她。我们热烈地交谈着，当谈及现实时，我情不自禁说：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这一切都会过去。”
　　她显得很担忧，恳切地说：
　　“我求求你，千万别这样想，这样说，太可怕了。”
      我的话就此打住，悲哀使我无言以对。我不想让她那颗脆弱的心，再多一份惊惧与忧伤！
      文革结束之后的好多年，我偶然从我的友人Ｘ•Ｒ那儿得知，Ｊ•Ｌ曾对他说过：“我太高兴了，真没想到Ｚ•Ｒ十年之前的预言实现了！”
　　Ｘ•Ｒ无意之间传递的这个过时信息，居然在我的心中引起了不小的振动，离我远去的缪斯再次光降。《 给Ｊ•Ｌ》一诗就是在这种冲动下而作的：

　　　　你的屋子是那样的小，那样的小，
　　　　装不下我胸中的愤懑。
　　　　你的心儿是那样的弱，那样的弱，
　　　　经不住我痛苦的呼喊。
            当你说，“我怕”，
　　　　我的心啊，不要命地痉孪。
　　　　黛丽雅(1)，我也怕哟，
　　　　我怕，我怕你跌落这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我怕，我怕你卷入这个危险的旋涡。
　　　　阿尔古斯(2)悲哀地躲起，
　　　　西尔夫(3)也紧锁着她的翅膀，
　　　　啊，一切都无声无息，
　　　　在那七月的闷热的夜晚！
　
　　　　我们的日子悄悄地飞逝，
　　　　带着觉醒的青春，
　　　　带着羞怯的爱情，
　　　　黑暗吞吃着我们的年华！
　　　　是解冻的日子了，
　　　　我的青年时代的女友，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
　　　　你带给我头一个信息－－
　　　　充满热炽的情思，
　　　　充满深深的叹惜！
　　　　（够了，已经很够了。）
　　　　当我们忆起那个闷热的七月之夜，
　　　　弥漫在心头的，
　　　　不再是惊悸，
　　　　不再是痛苦，
　　　　不再是难以言状的悲戚！
　　　　　　　　　 (1981.1.2-4)
     （１）黛丽雅，一位女神，普希金《给黛丽雅》一诗中的女主角。普希金把自己少年时代的恋人称为我的“黛丽雅”。
     （２）阿尔古斯，希腊神话中护卫月亮的神。
     （３）西尔夫，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很多年以后, 当我们都已人过中年, 比较有信心回忆青年时代的那份感情，我利用出差之便到Ｎ•Ｃ去看望她。她头发花白，身材已经明显地发胖。我和她谈学生时代如何饱尝“唯成份论”之苦，谈文革，谈毛，她都显得很专注，很感兴趣。我情不自禁地和她谈起1967年7月的那个闷热的夜晚，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于是，我很快地打消想把写于十几年前的那首诗给她的念头。或许，这个遗憾只属于我！　　
　　
      1965至1968年间，我在乡村耕读中学任教，因此认识了××学区的同行们。一位十八、九岁的乡村女教师Ｚ•Ｌ闯进了我的心田。由朋友们撮合，我和她有了初步的交往。我们开始通信，但谁也没有多走一步。有一次，我收到她的极平常的信，信末还附了一句在那个年代算是极平常的祝语：“祝你学习毛主席著作好！”我读着，心里升起一种无名的悲哀，我觉得我们之间太生疏了。于是我在复信中这样写道：“你在上封信里祝我学习毛主席著作好，这使我想起现在的老师对学生们的祝语，我想，你是以对待学生的感情来对待我了。”其实，我并无任何的嘲笑，我只是希望她能够摆脱俗套，更温情一些。或许是我的这封信把她吓住了，她再也没有给我复信。不过，她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我的缪斯，激发着我的灵感。《再见了，我的玫瑰》、《白玫，我的朋友》、《对于温馨的美人》，这三首诗就是因她而作的，但我却没有勇气给她哪怕是一首诗！

　　　   在初冬的静寂的夜晚，
　　　　玫瑰儿悄悄地悄悄地开放，
　　　　我的心里充满了
　　　　神奇的幻想：
　　　　她为什么那样静悄悄的，
　　　　而且独在初冬的夜晚？
　　　　是为了献给不眠的人们，
　　　　还是为了向即将到来的严寒挑战？
　　
　　　　冬天过去了，
　　　　春天已经把冻僵的大地温暖！
　　　　在这个胜利的日子里，
　　　　玫瑰儿悄悄地悄悄地凋落。
　　　　我的心里弥漫着不可抑制的悲伤，
　　　　我勇敢的玫瑰，
　　　　你为什么那样忧烦？
　　　　又为什么把幸福作为别离的时光？
　　　　难道你厌倦了旧日的幻想，
　　　　或许你只为了带着胜利者的自豪    　　　　
            往生命的来处奔跑？
　　　　　　　
             （《再见了，我的玫瑰》1967.5.4）

　　我至今仍喜欢这几首小诗，因为它们熔进我青年时代的柔情、烦恼和爱恋！
　　
      1969年，我到一个贫脊而肮脏的小山村插队，固然是出于对于喧嚷的现实社会的抗争，出于要尽快地摆脱沉积在心灵深处的悒郁，但是，村子的选择完全是因为Ｍ•Ｊ。
　　Ｍ•Ｊ是我的学生，一位只比我小两岁的农村姑娘，她读书不多，但纯洁、善良、善解人意。我们相识三年多，完全停留在师生这层关系上，此时，我已经得到解脱，过起了种田生活，太需要一位姑娘作我的生活伴侣。因为相互之间有很好的印象，所以，我们很快确定关系。关于这件事，我在1969年2月14日的日记中有过记载：
　　“我伸出手等待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居然长久地沉默着。这叫我多么难堪啊，莫非她受不了这突然的提问？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我正准备把手收回来，永远只做她的老师，她一下子用双手紧紧地把我的手握住，伏下脸来，她哭了！我的全身仿佛有了一股暖流，生活就是这样决定了：它让她做我未来的妻子、朋友和不可分离的同志.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觉得幸福、激动，因为我还是第一次真正地爱上一位姑娘，同时也得到她的爱！”
　　我和Ｍ•Ｊ风雨同舟二十余年，事实证明了她是一位贤妻良母。要是没有她刻骨铭心的爱，那些艰难岁月也真不知要怎样度过？人过中年以后，听到李春波的《小芳》，居然引起我那么强烈的感情共鸣，完全是因为Ｍ.Ｊ的缘故，我想她就是我的小芳！但是，我应该承认，我的缪斯逃之夭夭了。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没有得到的东西显得朦胧而感伤，它们能撞击灵感。然而，我得到了，所以我结婚以后的生活更近于小说不是诗！

                                                           199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