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落实政策”，不喜欢“忏悔”！

        公园是退休老人扎堆的地方，我偶然见到了郑××，虽然四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但是我还是清楚地认出他：五短身材、声音嘶哑有力，只是头发已经斑白，脸上带着的微笑取代了原先的凶相。我认得他，他肯定不认得我，因为，四十多年前的一幕，对于我是刻骨铭心的，但他冲着的却不是我，他怎么会想到有一个旁观者记住了他？
        一九六六年八月的一个晚上，我们集中在××学区二楼的教室里学习，突然，不祥的锣鼓声由远而近，大家的心收紧，谁也不知道，这造反派的锣鼓声是冲着谁来的！锣鼓声停住了，突然，一个嘶哑的声音划破夜空短暂的宁静：“地主分子黄××滚下来！”，喊话的是公社邮电所的乡邮员郑××。学区主持会议的负责人见状，不敢违抗，连忙令××小学的校长黄××下楼接受造反派的批判。学区会中断了，大家都围在二楼的栏杆前，谁也不敢作声，静观操场上的事态发展：只见郑××在操场的中央摆放着一条板凳，板凳上还放着一些碎瓦片，然后命令黄×ד跪上去!”，其他人附和着：“跪上去！跪上去！”、“打倒地主分子黄××！”。黄没有任何反抗，但是因为板凳面实在太窄了，几次跪上去，几次都摔下来。造反派追问黄××：“枪藏在哪里了？把枪交出来！”黄只是弱弱地回答：“我没有枪，解放前我还是孩子。那把枪是我叔叔的，他离家时带走了。”我们本以为，造反派只是冲着黄××一人，突然郑××又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地主婆曹××滚下来！”曹××是黄的妻子，一位很受孩子喜欢的中年女教师。接下来的情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看。
        学区的造反派还是对黄、曹夫妻二人区别对待，黄从此被列为审查的对象，但仍然放曹回原先的单人校任教。
        此后十年，我自我放逐：离开了教师的队伍，到一个僻静的小山村插队，有意识远离这个喧嚣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我不知道郑××此后还有怎样的表现？黄××、曹××夫妻俩的恶梦随着文革的终结才终结。后来落实政策，还提拔黄××到邻近的乡镇担任学区校长，直至退休；曹××没有等到退休就病逝了；据说，郑××调到其他乡镇担任邮政所的所长，直至光荣退休，现在也与其他老人一样含贻弄孙。他回忆文革的日子吗？他怎样向周围的人说文革的经历呢？我估计他是不会忏悔的，连大文人余秋雨都不会忏悔，我们还能对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乡邮员抱怎样的期待呢？
        中国人最喜欢“落实政策”，就是不喜欢“忏悔”！

                                                                                                                  2011年3月29日